我們的宿舍裡住了六個人,二個英國本地人、二個越南人、一個加拿大人、一個台灣人─我。剛好東西方各佔半數。 

二個英國女生都二十來歲,一個念碩士,另一個已經在做PhD了。念碩士的是Anna,她念social psychology,將來想要當小學老師。念博士的是24歲的Helen,念geography,最近正被論文搞的一個頭二個大。二人都有男朋友,Anna的男朋友常常在我們宿舍留宿,不過除了廚房外,很少看他出現在浴廁,我強烈懷疑他沒在刷牙洗臉洗澡的。至於Helen的男朋友則只有在剛開始搬家時有出現過,最近則都沒怎麼見到了。

 

來自越南的分別是23歲的「關」和25歲的「秋」(名字當然是我自己幫她們取的)。關很好勝,自我意識很強,在相處了二個多禮拜後,我本來有一點點不喜歡她,但在一次因緣巧合之下,她原本來我房間問銀行的事,但聊著聊著,我們竟然促膝長談了起來。我覺得很榮幸她願意告訴我那麼多關於她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覺,在聊天的過程中,我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對於她所說的事情,雖然不能完全認同,不過能夠理解和體諒,所以現在煮飯時都會招呼她一起吃(之前因為不太喜歡她,所以煮東西都不愛分她吃--不過禮貌上還是會問,她也從來沒有拒絕過,@@)。

秋則來自越南的鄉下,忘了之前是在YAMAHA還是KYMCO待過。能夠來英國念書是靠一個我不確定是不是來自國家或政府單位的「Project」幫她付學費和住宿費,或許還有部分生活費。因為秋對「Project」的事很保密,她不希望被別人知道「Project」的事。我會知道是因為英國的保險很貴,她的「Project」似乎不想幫她付這筆錢,寫了封信跟她說英國政府會提供低收入戶免費的保險,叫她去搞清楚這件事。但她搞不清楚,所以把整封信FW給我,叫我幫忙看是什麼狀況(聽說我也是外國人不是嗎?@@)我建議她問問同樣來自越南的關,但她不希望關知道,也請我替她保密,所以我只好把手邊正念的一個頭二個大的教科書放在一邊,專心替她看信。

秋一整個人從外表到內在都很趣味,從她的言行舉止可以看得出來她來自不富裕的鄉村。秋很瘦,不過很能吃米,每餐的米飯量都嚇到我。秋有很堅定的眼神,也有鋼鐵般的意志力,還有不容人拒絕或與她意見相左的強悍個性(自從她知道我怕鬼之後,就堅持要用她的方式訓練我,叫我不准怕鬼,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東西!)整個人的感覺很像美國好萊塢電影裡在越南險峻的地勢裡神出鬼沒、跳來跳去、殺氣騰騰、永遠打不死的越共。平平都是講越南話,但關的口音就柔和一點,秋則有點像是潑婦罵街似的,感覺稍微有點「粗野」。

不過秋對我很好,我們在機場等學校來接機時就認識了,之後發現竟然彼此是室友,自然而然就走得很近。來到英國的第一個禮拜,有一次我們一起去銀行開戶,在等待堅持10點營業時間到了才要開門的英國銀行員開門時,秋突然問我喜歡什麼顏色,我問她有什麼選擇,她說了幾個顏色之後,我隨便挑了個紅色,她便從包包裡拿出一對紅色的可愛手套送給我。手套是她從越南帶來的,她帶了幾雙準備當禮物送人。我覺得很感動,不過她叫我不要讓關知道(她沒送關)。這件事讓我有點困擾,因為她送我的手套跟她的同款,我戴了關看到就知道是秋給我的,這不就曝光了?因此,我始終還沒機會使用到秋的愛心手套。

 

接著是來自加拿大、精力充沛愛運動47歲的ShellaShella來英國之前的11年都住在馬來西亞,所以當我們大夥在宿舍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很和善地跟我們說因為她在馬來西亞待了11年,所以蠻了解亞洲人的,如果我們有什麼問題需要幫忙都可以找她。Shella念的是心理學碩士,她的研究對象是人本主義心理學的主要代言人Carl RogersCarl Rogers主張要「無條件自我敬重」、要「誠實面對自己」。身為Carl Rogers的忠實信徒,Shella在開學沒多久後第一次面臨自己的論文被指導教授退貨後,就在房間裡哭了一整個晚上,隔天很憔悴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一點也不以為意地大方承認自己哭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Shella的學業似乎不是很順利。 

今天晚上,Shella回來時我正在廚房吃晚餐,因為剛睡醒,神智還沒很清楚,看到Shella進來時,眼鼻都是紅的,還不停地抽噎,還以為外面太冷害她流鼻水,後來發現不太對勁,問她是不是在哭,她說是,害我頓時睡意全消,剛舀起來的湯不知道該喝下去還是倒回去,連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她的作業又被教授質疑了。他們的作業裡有一項是分組研究,她們的組有六個人,整體報告是沒問題的,其它五人的個別研究也沒問題,唯獨她的個別研究被否定,除了教授否定之外,小組裡的五個人也一點不留情面地批評她的研究。她一整個受到很大的挫折,很認真地考慮或許自己不適合研究心理學,是不是該選擇放棄…。經歷這樣的思緒,我想她應該是一路哭回來的。

 

我很擅長聆聽,可是我一點都不擅長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個研究心理學的人。看Shella這麼難過,我很想說點什麼安慰她。但我講不出「親愛的,妳一定可以的。妳沒有問題,或許妳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清楚自己要呈現什麼樣的研究」之類的話。

因為,其實講這樣的話很不負責任。

第一、我跟她認識不到一個月,我怎麼知道她是不是讀書的「料」?雖然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但我更知道,人,都是有極限的,理想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擅長安慰人的(前幾天我很挫敗時,Shella陪我聊了很久,讓我覺得好過很多),不一定擅長做學術研究。

第二、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問題只在於願不願意了解而已。Shella是研究Carl Rogers的,她比我更了解心理,也比我更了解她自己,我憑什麼自以為了解她地說:「相信我,妳可以的。」我尊重她對自己的了解,如果她真的在冷靜下來後,認真評估自己的狀況,發現自己的確不適合作學術研究,我該做的應該就只是支持和給她祝福,而不是自以為是地講一些好像是安慰她,但實際上只是讓我自己感覺安心的話。

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說了「或許妳需要休息或度個假」這樣我還是覺得有點多餘的話,不過我真的希望可以讓她好過一點,所以煮了一杯熱巧克力想給她,但不確定對我有效的熱巧克力是不是也對她有效,也不確定這時候她是不是想被打擾,所以遲遲不敢去敲她的門,還好她正好走進廚房來。 

 

關和秋先她一步回來,我很模糊地講了Shella今天心情不好,但沒有著墨太多細節。關和秋都很擔心,正好Shella走進廚房,秋就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她今天好嗎?Shella說很好。事後秋跟我說Shella應該是不想讓她們知道,所以她們最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很同意。其實我本來就在猶豫該不該讓她們二人知道。雖然我們四個人平時就蠻常一起聊天的,最近還常常一聊就聊了二三個小時,聊到都沒時間念書。關更在來找我促膝長談前,就曾因為承受不了心理的壓力而到Shella房間哭過,所以我想Shella應該不介意她們知道她心情不好。 

不過秋說的應該沒錯,Shella不想讓她們知道(至少在這個時候)。所以我少了二個可以商量的戰友,只好獨自面對了。

 

關和秋二人忙著煮飯,Shella在做連洗都不用洗,切一切加一大坨美乃滋就可以吃了的生菜沙拉,我默默地站在Shella旁邊,她默然切菜,整個人看起來很沮喪,接著突然開口請我幫忙,請我跟Anna說叫她關門小力一點。 

Shella應該很怕吵,我們每個人搬進來時,她就都很禮貌地拿一種類似泡棉膠帶的東西讓我們貼在門框上,因為英國的門很厚重,開門關門都會製造很大的噪音。貼了泡棉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噪音,但起碼可以降低音量。 

不過,Anna房間卻一點用都沒有。她雖然也有貼,但不知為何,每次她關門的聲音都仍然大到其它人的房門都會震動,而且她很喜歡不停地進進出出自己的房門,所以只要她在家,宿舍通常都很吵。 

Shella之前就跟我們抱怨過Anna。關在得知Shella請我幫忙叫Anna關門小力一點後,說之前Shella也請她幫忙過。 

平平都是亞洲人,關知道Shella的這個要求對我有多為難。尤其Anna今天頂了個大濃妝,冷的要命還穿著露背短裙,一整個很high的樣子,原來她和朋友晚上要去跑趴。跑趴之前她先帶了幾個朋友回來,烤了Pizza還開了二瓶酒,期待跑趴的心情加上酒精的催化……待會兒會有多瘋狂我用屁眼想都知道了。 

想到要去跟情緒high到不行的Anna開口請她小聲一點,我真的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 

關很好笑,關叫我裝可憐跟Anna說:「求求妳幫我一個忙……」。

 

雖然我可以體會Shella低落的心情,可是…我也不想當壞人啊,尤其大家還要同居一年,萬一Anna遷怒到我身上怎麼辦?尤其關說之前Shella也請她去跟Anna講過之後,更讓我心裡起了小小的反感,為什麼Shella不自己去跟Anna講? 

但我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趁著Anna進來廚房查看她Pizza烘烤的進度時,我一邊假意幫她確認(我哪知道pizza要烤多久才算好呀),一邊盤算要選什麼時機點跟她說。我不希望Anna覺得被干涉或被批評,所以就假裝若無其事地說能不能請妳關門小力一點,接著說因為Shella今天過的不太好,需要有安靜一點的環境,希望可以激起Anna的同情心。 

不過Anna的反應讓我嚇了一跳,看來她不爽Shella應該很久了,Anna說每次她關門,Shella就會「shitshit!」罵個不停,看著Anna小姐發火,為了我們宿舍的和諧著想,我試著降低Anna小姐對Shella的火氣,息事寧人地說因為Shella今天心情不太好嘛…,不料,Anna小姐作了個嘲弄的鬼臉,不屑的說:「她每天都心情不好吧!」走出廚房後又突然開門進來諷刺地說:「我會記得今晚半夜回來關門『小力』一點不要吵到她的」!

 

但故事的後半段是,喝了酒的Anna和朋友們越來越不受控制,幾個興奮到不行的女生不停地進出Anna的房間,一點都沒有關門小力一點的樣子。而且Anna的訪客人數不停增加,(我在廁所刷牙到一半還突然跑進一個黑人女生問我廚房在哪裡),嘻鬧的聲音越來越大,住在Shella對門的我聽到Shella走出房間,邊往廁所走邊憤怒地罵:「Shitthese fucking people!」 

剛洗完澡的秋緊張地跑來敲我房門問我怎麼辦,我們很害怕AnnaShella會發動戰爭吵起來。同樣是英國人的Helen又還沒回來,萬一她們真的吵起來,我們三個語言不通又愛好和平的外國人要怎麼壓制住發怒的一方和又醉又high的另一方(還且這方還是複數呢!) 

幸好Shella沒有開戰。可能她打了電話給她朋友,不久之後來了個男人,一進來我們宿舍就直接敲門進了Shella的房間,在對門的我隱隱約約聽到男人不停地講話在安撫Shella。終於,到了十點多,Anna和她的朋友們終於出門了。又過了一會兒,Shella的朋友也離開了。一片寂靜當中,突然有人敲Shella的房門,我打開房門看看,原來是關拿了一包面紙給Shella想要安慰她。Shella沒開燈,滿臉倦意地站在門邊,失落的模樣是我認識她近一個月以來最糟的一次。 

我完全不知道可以怎麼幫她,或許只能祈禱她自己想清楚後找到方向吧! 

 

今晚的這件事,加上前陣子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讓我發現,原來相同的語言和文化未必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心靈的距離完全不在於彼此的相識程度或相似程度。 

上個禮拜受到挫折的我,想也沒想過去找跟我同樣來自台灣的同學們求助或抒發情緒,當我感到脆弱的時候,在身邊陪我流眼淚的反而是跟我語言、文化等背景全然不同的越南和加拿大室友。而ShellaAnna,講同樣的語言,有相近的文化背景,但卻完全無法彼此理解或溝通(或者Shella只是不想當壞人?哎~我也不想當壞人呀),我們同居不到一個月,今天就發生這樣的事,未來還要同在一個屋簷下11個月,很難說會不會爆發真正的衝突,只能說,今天這個晚上,實在是把我們三個亞洲人嚇壞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無明老公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